二、孔子 孔子名丘字仲尼,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,卒于鲁哀公十六年(551-497B.C.),七十三岁。 1.「圣人」与「正常人」 以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名声和地位,他被利用、被神化、被披上「教主」外衣,是很自然的事,但这些对孔子的动作,似乎没有发生多大的作用,在一般人心目中,孔子不是神,不是教主,而是「圣人」,这「圣人」二字也几乎成了孔子的专有名称。但这「圣人」不是超人,古来就认为人皆可以为圣贤。圣人的根基在普通人,孟子说:「圣人之于民,亦类也。出于其类,拔乎其萃,自生民以来,未有盛于孔子也。」也就把圣人与普通人统合在一起,孔子是「圣人」,也是普通人。几十年前,我见到美国有心理学家称爱因斯坦是「心理最正常的人」时,我就想到用这「心理最正常的人」来看孔子,是最恰当的看法。每一个人原来都是普通人,这人与人之间在表现上的差别,就看谁的心理最正常。这心理最正常的另一面,也就是最少受他人与外在环境的支配和影响,自己保持独特的不受环境制约的见识个性和作风,进而可以为人师表,这就是「圣人」。 2.不失其正 孔子生性正直,他一生当中,无论是做教师或作官,都有他自己一定的原则,无论是处顺境或逆境,都不影响他正直的天性,正如他阐释易干九五爻所说「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圣人乎」,知进退的选择,明白存亡的道理,可以称为「智者」,但对逆境和危难的反应和作为都仍然能够不失其正,就只有圣人方能如是。 论语上载有孔子的一段话说: 「饭疏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。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」 如果能够把这「安贫乐道」的精神了解到原是孔子的本性,就容易对孔子有真实的认识。他做官是实心实意的做事,真是视富贵如浮云。史载他五十六岁时,在鲁国「由大司寇行摄相事」「与闻国政三月」「涂不拾遗」,曾听人说「三月而鲁大治」绝不可能,但我觉得,孔子当时如果有现在交通传播与行政组织各方面的条件,可能不要三个月。孔子的能力智慧固然高人一等,他在当时也事权专一,但最重要的条件还是要有「心」,没有真正做事的心,三百年也做不好。 孔子在当时那样的环境当中,不随俗迷信,进而表示出不迷信的态度,显示出他独特的一面。他说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,一方面显示出「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」的态度,另一方面承认对死后情形不知道,完全不想要自己欺骗自己,实在是极大的气魄。 论语这一部书,一方面是后人认识孔子的数据,在另一方面,有这部论语的存在,正说明孔子在他有生之年,因在教育与学术文化方面的作为和他人格的感化,已建立有他自己的势力,这是他被尊为圣人与建立在历史上的地位最基本的原因,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说「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,当时则荣,没则已焉,孔子布衣传十世,学者宗之,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,折中于夫子,可谓至圣矣」,这一段话表现出孔子在历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力,也说明历史上的「独尊儒术」,也是形势自然发展的结果。 3.不了解与误解 虽然有论语这部书的存在,有许多人都觉得对孔子是相当的熟悉,但事实上,我们一般人并不是真正了解孔子,例如孔子曾说「由也好勇过我,无所取材」,这话的字面含义是孔子说子路「好勇」,但「好勇过我」这一句话也透露出孔子对自己「好勇」是高度的估评,孔子甚至于说「我战则克」,这话也可以解释为他对「善战」的自负。又如论语载孔子在对伯夷叔齐等人的述评之后说「我则异于是,无可无不可」。这「无可无不可」是「夫子自道」,史载马援对刘秀极为信服,但他也认为刘秀不能与刘邦比,他说「高祖无可无不可,今上好吏事」,对这「无可无不可」作了非常深刻的诠释。 这些例子,可以说明即使熟读论语,也未必对孔子能有完整的了解。在此,我们要举述一段对论语如何解释的例子,说明古来对孔子是如何的误解。 论语上有一段话: 颜渊死。颜路请子之车,以为之椁。子曰:才不才,亦各言其子也,鲤也死,有棺而无椁,吾不徒行,以为之椁。以吾从大夫之后,不可徒行也。 古来对这段话的注释,大都相同,例如清人刘宝楠作「论语正义」,载「郑注云:欲得卖之以为颜渊作椁也」。再看朱熹的「四书集注」,注云「请为椁,欲卖车以买椁也」。 由「郑注」到「朱注」,都是说孔子的学生颜渊死后,颜渊的父亲颜路(也是孔子的学生),向孔老先生要他的坐车,用意是卖车去为颜渊作椁。但孔子不愿意把坐车交出来,还说了一套他自己儿子也无椁,自己曾作大官不可以「徒行」等话。 一个年轻学生死了,另一个也是学生,是死者的父亲,要当时已七十一岁的老人交出坐车去做椁,天下有这种事吗?把车卖了就能做椁吗?现在我们先看论语中另一段话: 颜渊死。门人欲厚葬之,子曰:不可。门人厚葬之,子曰:回也视予犹父也,予不得视回犹子也;非我也,夫二三子也。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,孔子是为死者着想而反对厚葬(孔子反对厚葬也是一项值得注意的资料),但那些出钱出力为同门颜渊办理丧事的门徒却未遵照孔子的意思,仍然厚葬了颜渊,这一方面说明那「二三子」与孔子有不同的意见,同时也说明了孔子的门人有钱有力来办理丧事,绝对不至于为了死人而要活的老人把坐车拿出来。 由情理,由左证,都可以看出自古以来,从郑注到朱注都近乎是在闹笑话。另外,据「论语正义」一书的注释,说明高丽本足利本没有「以为之椁」四字,另有版本也无此四字,既无此四字,「卖车买椁」之说即无有来源。论语载孔子行谊,「朋友死,无所归,曰:于我殡。」孔子遇亲友与熟识人之丧,是表现得相当慷慨的。 前面「颜渊死,颜路请子之车」那段话的含意也相当明白,原意是颜路请孔子上车(之车),可能是孔子要和他人一样步行送葬,但孔子是颜路的老师,以其年龄与身份,当然要请他上车。 4.世人对周易的误解 现代人不了解孔子,对「易经」更是非常的误解。这里所说的「易经」,原是周易,这「周易」依照司马迁的说法,就是「易」,他在周本纪中说:「西伯盖即位五十年,其囚羑里,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。」易正义云「伏羲制卦,文王卦辞,周公爻辞,孔子十翼也。」这说法未提到连山归藏与夏商之「易」,可以说,「易就是「周易」(周文王演易),「周易」也就是「易」(事实上,现也仅能见到「周易」。 我在前面为什么要称「易经」,一方面这是通称,另一方面,也借此说明这「经」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项特点。「诗、书、易」在西汉时加上一个「经」字,「经」表示绝对正确,但「经」总有些文字在,到后来由「经」演变出「纬」,例如有「易经」就有「易纬」,「易纬」可以由人随便造,完全不受原有文字的拘束,这就好像,先以「佛不打妄语」为前提,然后就在「佛说」之下造出各种各样的说法一样。许多宗教上的典籍也加上「经」字,有些从外国来的,原来没有「经」的意思,译成中文也都加上个「经」字。 了解这个经字是人为的结果,就可明白,不是说有个「经」字就是正确标记。在许多「经典」中,易经显得最神秘,许多人完全没有翻看过易经原文,但因环境上各方面有形无形旳影响,直觉的以为易经是一部无所不知的天书,认为学过易经的人大概就有「特异功能」,我就曾经听过一位具有大学学历的人说:「不是前有诸葛亮,后有刘伯温吗?」她意思是说历史上不是曾经有过预知未来的人吗?我也见过好些知识分子研究推背图,我知道一般人对「易经」的印象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情,因此,不得不对易经这部书要略加说明,但在正面叙述之前,最好方式是先说明这部书与一般人想象的「卜筮」无关,易不是用来卜卦的书。 首先,我们依照正史史记的说法,周文王姬昌在做纣王西伯的时候,曾经被囚,他在这时把原有的八卦相重,成为六十四个六个爻的卦,给每一个卦定卦名,并加上必要的说明,这就是所谓文王演易。文王智慧很高,以当时的处境和形势,他会去搞卜卦那样的事吗?又据史载,孔子晚年习易,兴趣极高,从现行周易的干卦以及从马王堆出土的一些资料,可以知道现行本周易各卦中的彖、卦象、爻象(还有见于乾坤两卦中的文言)是孔子加上去的,这就是所谓的「孔子赞易」,以孔子那样显然不迷信的人,在他晚年的研究和著述的生活中,会去搞「卜卦」吗? 明白了「演易」的文王和「赞易」的孔子都不可能是搞卜卦的人,就可以知道周易这本书原与卜卦无关。现在要进一步谈到第二点,周易不是卜卦的书,即使所有人都认为易经是卜卦的书,这叫「集非成是」,那些人都是错的。 显然自古以来就有人利用「易经」来卜卦,最早见于左传,那些卜卦的是专职人员,他们除了这种「筮」的方式外,还有其它的方式,各种迷信也都是逐渐发展的,这其中也常有人工创作的成份,那些为当权者解答问题的专职人员利用周易来作为一种迷信的方式,对周易原来的本质并没有影响,正如现在有人利用易卦的形式来「卜卦」,并不影响其它人对易的正确认识是一样的。 谈到利用易卦的形式来卜卦,在此要补充说明两点: 第一,系辞中「大衍之数五十」那一节讲「卜筮」的文字,在马王堆出土的帛书中没有,那是被以后的人加进去的。 第二,现在一般利用六十四卦的形式来「卜卦」,与周易的经文没有关系,和我们在左传上所见到的情形不一样,左传上的卜筮是引述卦辞或爻辞,倒如僖公二十五年「文公纳王请隧」那一节,即引述大有卦九三爻的爻辞「公用亨于天子,小人弗克」,但现时的卜卦已是另有一套系统,每一卦都有六个干支来配合那六爻,卜卦者只要背熟这六十四套干支,根本与经文无关。 我在「周易与形势分析」那本书中,曾说明如果专门着一部书来搞卜卦不可思议。有一件相当有趣的现象,就是随着时代的发展,各种迷信也越来越简化了。现在不会有人捧着一本周易来卜卦,因为解说书上的文字会太累了。我小时候,曾见看相算命者说,他们的工作并不简单,起码肚子里要装有不少的墨水。的确,以前看相算命都要先消化好些书,现在算命由「斗数」到看「星座」,看相也由「手相」演变到更简单的方式。我看未来演变的结果,像看相算命之类,可以发展到不要任何借口,不解说任何理由,只要主事者表示能通灵有先知的本领就够了。 事实上,几年前台北流传一则故事,有位中年妇女常在某市场为买菜的妇女看相,大家都说他看得很准,但后来有人发现她似乎只会讲一句话:妳有喜了。 讲了这么多,如果还不明白周易原与卜卦无关,那对孔子与周易就无法了解。周易是一部非常特别的著作,中国人如果没有从这部书中得到些收获,实在可惜。以前英国罗素在政治经济哲学数学许多方面都有优异的表现,我想这些都与英语背境有关,如果中国人能够像他那样写出西方哲学史,就不可能再像他那样写出「数学原理」。同样情形,中国人如果研究周易,自然也较外国人方便得多。不了解周易,可以说无形中失去了许多难得的「知识」,把周易误解为「卜筮之书」,可以说是中国人的损失。 周易这部书的特点,就是用符号来表达含意,那八个卦符,经两仪四象到八卦的演变发展,有丰富的内含,可以用来表达复杂的关系和动态的形势演变,演易者对八卦相重的两个卦符和六个爻研究之后,给以一个卦名,这卦名是他对那卦符所象形势或事理或性质的判断,然后他再加上「卦辞」,这卦辞是他对该形势演变发展的判断,或是记下处该形势时应注意的事项。因为: 第一,对卦符的看法和想法,只有他自己才知道。后世读者如果知道他对卦符的看法和想法,或许可以了解他为什么会写下那样的文字,否则,对文字的含意无法了解。如果要用文字去了解他对卦符的看法,很难得到正确的结果。卦符的含意到底如何,虽然有一些类似「艮为山」「离为火」的说法,但自古以来,实在缺乏对卦符含意作有系统的说明。 第二,周文王演易,是他自己作笔记,用极少的文字记下他当时想到的要点。不论他这笔记在当时是否完整,或在事后有流失,或在事后有整理和补充,总之,他不是为后人写讲义,像这样的记录,应该说别人是看不懂的。 这两点是后人不了解与误解周易最基本的原因。 我觉得自古以来,似乎只有孔子一人才说得上是真正理解易经。史载孔子晚年习易,韦编三绝;在马王堆出土的帛书周易中,说孔子「老而好易,居则在席,行则在囊」。但到现在,我还不大明白孔子何以能够了解周文王内心的想法,好像他和周文王二人共同发现了一套解读那些卦符的规律。我注意到,孔子也看出周文王对有些卦的看法,并不符合其它卦中的一般规律,他找出九个卦,以前人称这九个卦为「九德」,说明这九个卦是演易者因受当时处境与立场的影响,而有较特别的看法,所以孔子说「作易者,其有忧患乎」。因为有孔子对周易的理解和解释,后人才有看得懂周易的可能。 因为在一般人的心目中,似乎有本像「天书」一样的「易经」,这「易经」成为许多迷信的后台,知道易经不是那样神秘的书,许多迷信便容易瓦解,一般人对孔子也较容易有真实的理解。 谈过易经之后,有必要谈谈「阴阳」,在许多人心目中,阴阳是神秘的东西,其实「阴阳」二字是个代名词,阴阳也是人的概念,我们可以用「阴阳」这种「思想方法」来了解同时存在的二者以及那二者的关系和相互发生作用的过程,如果用得好,可帮助我们对事物的思考和观察,但我们同时也要知道,这阴阳概念把男女与日夜看成阴阳,只是我们主观的看法,并不是客观上真正存有那个叫阴阳的东西,事物的关系也是演变的,「阴阳」只是我们习惯的看法,把日夜看为阴阳与把男女看为阴阳完全不同性质。像以往算命看相风水等,先认定有阴阳那个东西,然后不同的时间与不同的方位也是阴阳,这只是人脑中的一套想法的系统,客观上并不存在那些阴阳的关系。 5.本节小结 这一节主要有下述几项要点: (1)现在人不了解孔子,更不了解易经。 (2)孔子与宗教无关。孔子表示出不迷信的态度。 (3)文王演易与孔子赞易,除了有其正面意义之外,绝对完全与「卜筮」无关。 (4)「阴阳」是许多人为推论系统的基础,但阴阳只是人的观念,只是人用来看事物关系的代名词,不可以因为人有这种观念,创造了「阴阳」这两个符号,就认为客观上真正存在有「阴阳」这个东西。这个基础没有了,所有那些人为的推论的系统也就不能成立了。 |